法语摄影词典里,"NU"意指裸体拍摄,汉字拼音输入"nǚ"发音跟法语的NU一样,不过指的是女人的女。今天我们这个独特的展览,要展现的是张海儿二十多年来(1987-2010)所拍摄的女人肖像,虽说并非全是裸体作品,但一切关乎女人,或用海儿的说法:女孩,或涉及到任何与女性相关的性别属性。NU一词也可以帮助我们尝试了解张海儿是怎样的艺术家──一个常被认为是专拍坏女孩的摄影师。张海儿曾强调他奉上的是女相而非女像,这一点颇有意思-这组作品并不是单纯的肖像,在中文里,相和相片涉及到对容貌、身份、相术和表面等的探索。
张海儿是中国摄影界里最容易被忽视的怪才,1988年他被发现于法国阿尔勒摄影节的首个中国摄影大展,1990年,德国海德堡艺术馆又为他搭建了坏女孩系列的展示平台,那次展览题为中国摄影,仿佛一个张海儿就代表了中国摄影。在这之后的二十年里,当中国当代艺术家,包括那些玩摄影的,不仅获得了名声地位,也获得了财富之时,海儿仍然是躲在角落里,始终低调并对外界保持距离。他的作品过去主要在欧洲展出,并经常在群展中被能赏识他的策展人系统性地选出。2013年在上海当代艺术馆的重要展览《时代肖像-中国当代艺术30年》中,张海儿的作品也特别抢眼。
继早期在法国和德国参展后,张海儿加入了巴黎的VU'图片社,除了一贯的社会和时事报导摄影,他还开始了对法国时装界长达十三年的采访报道。1995年起,他成为广州新周刊杂志的首席摄影师和图片编辑,另外还涉足了更多的摄影领域,其中包括时装和广告。作为一名中国实验纪实摄影的先锋,海儿的题材涉及了铁道机车、钢铁工人、农民、精神病人和妓女等。不过他更为人所知的作品还是坏女孩系列。法国摄影大师雷蒙·德巴东在其自述中说过:记者是愤怒的人,摄影师则是爱情主义者,这似乎是对张海儿摄影历程合适的注脚!借着那些模糊、摇晃、移动的影像,他的纪实摄影作品以其能量和张力表现出了一种愤怒青年的姿态。
海儿的愤怒可能源于他在文革时知青下乡的经历以及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整个民族普遍对性意识压制的氛围。他在早年一篇题为《关于坏女孩》的简述里就用了一种苦涩的幽默来解释这一点。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一直拍摄这些所谓的坏女孩,他笑着回答:我想这和荷尔蒙过剩有关吧!。
文革后,审查制度在中国还是无处不在,艺术领域尤其如此,一直持续到1990年代。他于广州美院读研期间拍摄那些罗裳半褪的坏女孩,在那个时代绝对是一种犯忌的行为。而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技术问题也常常成为难以逾越的障碍。黑白照片他可以酌情去做,自己在暗房里冲洗放大就好,但使用彩色反转胶片时,他就不得不托人带到香港去处理,以免广州本地冲印店的职员很容易地看出所拍的内容而向当局举报。
安德烈·马尔罗1933年在《人类的命运》中写道:人总需要自我陶醉:这国家有鸦片烟,伊斯兰有大麻,西方有女人。张海儿用荷尔蒙一词将他借用色欲元素对社会禁忌的挑战一带而过,没准他真的醉心于对女人的赞颂。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舞台设计系的张海儿,为剧场和电视台做过美术设计,所以他对场景与主体的关系具有相当的视觉敏锐度。他曾在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读研,后来却拿起相机为女人造像,这两个背景成为他摄影创作的突破点。另外,幸运的他能够置身在这样一个国家的变革时期。所有这一切都跟邓小平年代的社会氛围有关,1980年代的南方城市,充斥着繁荣经济和都市发展的气象,在那些日子里,中国年轻女孩读先锋作家的书,听西方流行曲,她们与之交往的是艺术家和诗人,而不是今天的LV提包和苹果手机。
在海儿的许多照片中,有一张尤其能打动我,那是他1989年在北京拍摄的王依肖像。她穿着内衣半躺在沙发上,睁大眼睛-两个瞪圆的眼球紧盯着我们,墙壁上挂着两张著名油画的印刷复制品。一幅是法国18世纪法国女画家VIGEE LEBRUN题为《和女儿在一起的自画像》,绘于1789年。另一幅是上海艺术家陈逸飞1983年画的《女大提琴手》。我在王依的对抗性凝视中看到了戈雅的《裸体玛雅》(1797年)或是马奈的《奥林匹亚》(1863年),但也想起了安德烈·柯蒂兹那个在沙发上表演柔术的《讽刺舞女》(1926年)。而海儿曾告诉我,1987年当他被派往中央美术学院一个法国人主持的油画技巧训练班学习时,王小姐除了是一名不固定上班的自由职业者,还常常来当写生课的模特,同时爱上了那位法国艺术家。
与柯特兹一样,张海儿的照片讲述超过说明。广州摄影师安哥说张海儿的照片是会讲故事的照片,通过细节,合适的服装和装饰,张海儿引领我们进入自己的幻想世界。他在巴黎拍过一张穿着土伦军港法国水手服的中国女孩,依在一台七十年代的老式电视机旁,姿态颇有几分巴尔丢斯女孩的味道。我问他为什么是水手服,海儿回答:我不知道可是我特别喜欢,可能是因为我父亲给我起的名字中带的那个海字吧。
某些评论家错误地将张海儿所拍的坏女孩笼统称作妓女,而事实是,大多数海儿的坏女孩都有共同的特征:她们是被摄影师本人誉为拥有自由精神的那种女孩。这些都市女孩大胆而喜欢冒险,有的甚至是充满激情的艺术爱好者。1980年代末,海儿经常和几位同学在美术学院不远处他们租来的破旧房屋中进行他们的地下艺术实践。他们有时会在房子里无所事事地度过一天,用简陋的厨具做上一顿,喝着那种廉价啤酒和工业方法勾兑的果汁。那段日子,也许可以称得上是张海儿的波希米亚时期。后来,慢慢地,随后十几年积累下来的法国高端时装后台的拍摄经验,让张海儿在舞台布景,灯光操作和色调方面增添了一些精致和优雅的元素,稍微有一点恋物成份(FETISH)。另外,第三性的题材也进入了他的视野。然而他早期坏女孩系列中的那股能量,张力和粗糙感,还是他个人一贯的标志性签名。
张海儿的摄影作品在不经意间记录下中国城市女孩,或者干脆说是中国城市生活的快速变化。他二十多年来反复拍摄的模特中,有的从不名一文的问题女孩出息成了身家千万乃至亿万的富婆,有些则早早就找到贤良夫婿,各自漂洋过海,远嫁欧美了。
当我对海儿说,有些评论家把他比作威廉·克莱因时,他回答:在那个时侯,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克莱因,最后还是在美术学院的图书馆才看到他的资料。后来,1990年在巴黎的时候,VU'的高若勒告诉我克莱因也在拍法国高级女装的后台。可我当时太忙了,过分专注于主题拍摄,没注意到他。直至回图片社选片的时候才在某些照片的边缘看到他的身影。我真后悔从来没拍过一张他的工作照!另外,我拍法国同性恋者游行的时候,也常碰到克莱因,忘了是几年前了,那次,看到他的腿脚已极不利索,打那时就再没见过他。
张海儿当然不像威廉·克莱因(William Klein),纽顿(Helmut Newton),或是埃瑞克·克罗尔(Eric Kroll《恋物女孩》的摄影师,他更不是荒木经惟(Nobuyoshi Araki)。张海儿通过他对女人的陶醉方式,找到了一种从人类命运中释放自己的意义。